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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摘:《人世间》

上部

穷人缺的是钱,有的是力气。

穷人之所以为穷人,除了穷,还表现于他们对人生并无所谓长远考虑,基本上都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活法。

准备为儿女办婚事的人家也分外青睐茶和檀香皂——若能在婚宴上为客人沏杯红茶,让新娘子在婚后一年里一直使用檀香皂,那什么劲儿!

因为动物之间的爱情是不附丽任何想象的,也是不寄托任何希望的,所以它们之间的雌雄之爱没什么失望可言。而人会对爱情附丽太多的想象,寄托太多的希望,越是一方付出很大的代价去追求的爱情,越容易导致后来感到很大的失望。

“爱情不可能不附丽着想象与希望,但我对我们的爱情的想象和希望控制在极其现实的范围以内,所以你放心,我是不会对我们的爱情失望的。”

“我觉得,曲书记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,如果不给他们那种人某些特权待遇,他们也会有不公平的想法似的。”

“哥,我吧,我是上帝心血来潮的游戏之作——艾丝美拉达的没心没肺在我身上有点儿,卡门的任性在我身上也有点儿,玛蒂尔德的叛逆在我身上还有点儿。我身上也有娜塔莎的纯真、晴雯的刚烈、黛玉的孤芳自赏式的忧郁、宝钗的圆通……哎呀,一言难尽,总之你妹妹太复杂了,那咋办,都是思想惹的祸呗!”

在一个几乎没有文艺可言的年代,他们也都患了一种病,或可称之为“精神吸引功能坏死症”。只不过他们在病着,却又都不自知。他们不是秉昆的哥哥姐姐,不是郝冬梅和蔡晓光,不是冯化成。后者们头脑里原本装了些可以叫作精神储备的东西,如同驼峰里有水分和营养。他们的头脑里没有什么可“反刍”的,秉昆由于偷看了几本禁书,头脑里开始装进点儿东西了。

他搂住了她,尽量做得温柔,然而心里已几无温柔可言,那时刻他满心都是迷惘,像一个走进了客栈的旅人,已在极中意的客房安息了一夜,清早醒来发现哪儿都不对劲儿,虽不是黑店,但继续住下去肯定麻烦缠身。还有几分光火,认为她完全没必要把那些其实他不知道为好的事一股脑儿和盘托出,彻底败坏了他的心情。

蔡晓光说:“我对肮脏的政治毫无兴趣,将来如果有可能,我想从事文艺。”   老太太说:“那还是离政治太近了,干脆离得更远点儿。”

中国似乎已分化为表里两个社会,一个是表层的、虚假的政治社会,一个是开始反思反省、向往回归常态的深层社会,酝酿着重大事变的发生。

“你的信不但羞辱了我们,也羞辱了千千万万的人,因为千千万万的人像我们一样,其实对我们的国家所知甚少,并且一向认为不知道并不妨碍结婚生孩子过日子,甚至认为知道了反而妨碍过日子。”

屋里的气氛一度冷场,朋友们之间似乎找不到话题可说。互诉生活不易的苦水吗?彼此彼此,有什么可诉的呢?展望将来吧?谁也看不到自己一种可能好些的将来啊。纵论国家大事吗?该发生的发生了,该收场的收场了,该开场的也紧锣密鼓地开场了,都不是一般老百姓所能掌握,也不再需要热血青年们慷慨激昂大声疾呼。

朋友大抵是一种以同质化的命运为前提所建立的友好关系,原来同质化的命运一旦出现了较大反差,即使是朋友往往也会由羡慕而嫉妒的。如果反差巨大,不论原来多么巩固的朋友关系也会沙化、瓦解。

只不过,他们共同的敌人已不是一个具体的地主冯老兰,而是无形无状的贫穷——不,那贫穷是有形有状的,对他们造成的压迫,并不比冯老兰们对严志和、朱老忠们造成的压迫轻多少。